論夢窗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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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大詞人吳文英,字君特,号夢窗,四明人。

    曾從吳潛諸公遊,有《夢窗甲乙丙丁稿》。

    惜《宋史》無傳,不能詳其生平事迹,最為憾事。

    宋尹煥評其詞雲:“求詞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後有夢窗,此非煥之言,四海之公言也。

    ”此論即可見尹煥個人傾倒夢窗詞之深,亦可見天下贊美夢窗詞者之衆。

    其詞烹煉精綻,密麗幽邃;而大氣盤旋,脈絡井井;故能生動飛舞,異樣出色。

    南宋詞學大家,稼軒、白石皆尚疏,惟夢窗尚密,三家分鼎詞壇,信乎各有千古也。

     宋張炎詞亦尚疏,與夢窗異趣,故有“夢窗詞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之譏,并舉夢窗《唐多令》一詞,以為疏快不質實,實則炎徒眩夢窗字句之外美,而未曾見其本質之内美也。

    所舉《唐多令》一詞,亦非夢窗本色。

    原詞起句雲:“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

    ”戲用拆字格,且鄰于油滑矣。

    清常州張臯文《詞選》,不收夢窗,是其偏見。

    董毅《續詞選》,收夢窗詞,欲以彌臯文之憾,然仍取《唐多令》一詞,亦非知夢窗者。

    至周止庵始謂臯文不取夢窗,乃為碧山門戶所限,并謂夢窗詞“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為北宋之濃摯”。

    所選《宋四家詞選》,即證實尹煥之言,教人自夢窗以窺清真。

    近日朱古微、陳海绡,更畢生精研夢窗,遂使四明絕調,沉而複振。

    雖然,近日诋之者亦多,不曰堆砌,即曰晦澀,不曰饾饤淩亂,即曰毫無生氣;一唱群和,罔究真際,可慨孰甚。

     世之尚北宋者,往往抹殺南宋;尚小令者,往往忽視慢詞;尚自然者,往往輕議凝煉,不知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所勝,一體有一體之所勝。

    學南宋者,固不可不上窺北宋;學北宋者,亦不可不涉獵南宋,環境各異,作風各異,而真價亦各異也。

    一代大家,大抵不随人俯仰,轉益多師,自具面目。

    烏有毫無生氣之作,而可以蒙蔽六百年來才士之耳目心思者。

    又詞中固有吐屬自然、咳唾盡成珠玉者,李白詩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也,但此不可望之常人,常人無不從凝煉入手。

    不從凝煉入手,率爾執筆,豈能免于淺俗浮薄。

    杜甫詩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者,蓋全從凝煉出也。

    自來學詩者,不敢學李而多學杜者,亦以李才絕高,落筆美妙,令人無從步趨;而杜則字煉句煉,處處可學也。

    近人反對凝煉,反對雕琢,于是夢窗千錘百煉、含意深厚之作,不特不為人所稱許,反為人所痛诋,毋亦過欤。

    古人言治玉,須切磋琢磨,始成精品,為詩文詞者,亦何獨不然。

    即畫家之配度結構,音樂家之創制腔格,雕塑家之規神采,何一不須積日累月,慘淡經營,而後始臻上乘也。

    正因未美、未真而雕琢,愈雕琢乃愈真、愈美,非愈雕琢愈無生氣也。

    字有未安,句有未妥,法有未密,色有未調,聲有未響,心之所欲言者,尚不能盡情表達,于是嘔心苦思,反複雕琢;改之又改,煉之又煉,務使字字精當,務使真情畢宣。

    範石湖謂白石詩為“裁雲縫月之妙手,敲金戛玉之奇聲”,此語正可以移評夢窗詞,茲因略論其美。

     夢窗詞之美,不一而足,難以悉舉。

    其描摹景物,抒寫情思之妙處,即于字裡行間,俱可顯然察知也。

    有凝煉處,有細微處,有曲折處,有深刻處,有靈動處,試舉例言之。

     一、凝煉 夢窗詞字面,遠取溫、李,近取方回,即一字也不輕易放過。

    形容詞、動詞,尤力求凝煉,力求盡态極妍。

    故夢窗一句,即往往表現一種境界;而在他人,則須數句鋪陳也。

    如其《渡江雲》雲:“片繡點重茵。

    ”此一句即仿佛着色圖畫。

    “片繡”言片片錦繡,喻落花之繁也;“重茵”言重重綠茵,喻芳草之盛也。

    一“點”字更寫出落花灑遍芳草、紅綠相襯映之美景。

    又如《霜葉飛》雲:“斜陽紅隐霜樹。

    ”斜陽霜樹,皆紅色。

    一“隐”字更将二者打成一片,秋林秋山,更渲染得如火如荼。

    他如《宴清都》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