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詞之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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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來送喜。

    誰知鎖我在金籠裡。

    欲他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向青雲裡。

    ”上片問鵲何以無憑,下片鵲緻答辯之辭。

    元劉敏中《沁園春》“石汝何來”一首,上片為石問,下片為石答,一時遊戲,亦非正格。

     上虛下實。

    如馮正中《長命女》雲:“春日宴。

    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

    三願如同梁上燕。

    歲歲長相見。

    ”上片隻虛說三願,而下片則實說三願。

    又稼軒《玉樓春》“有無一理”一首,上虛說“事言無處未嘗無”之理,而下則實舉伯夷仲尼之事,以證其理。

     上下相連。

    如晏同叔《踏莎行》雲:“祖席離歌,長亭别宴。

    香塵已隔猶回面。

    居人匹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轉。

      畫閣魂消,高樓目斷。

    斜陽隻送平波遠。

    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

    ”此首為送别之作,自送别至别後,以次描摹,曆曆如畫。

    上下片一意連貫,并無兩兩對照之意。

    又如張玉田《壺中天》“瘦筇訪隐”一首,下片亦承上片叙述。

    換頭處亦未用另起之法。

     上下不連。

    如蘇東坡《蔔算子》雲:“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定。

    誰見幽人獨往來,缥缈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上片寫夜境,下片則單就鴻說。

    又如東坡《賀新郎》“乳燕飛華屋”一首,上片寫畫景,下片則單就石榴說。

    《蝶戀花》“花褪殘紅”一首,上片寫景,下片則另寫佳人戲秋千之事。

     上下相反。

    如呂本中《采桑子》雲:“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

    南北東西。

    隻有相随無别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

    暫滿還虧。

    待得團圓是幾時。

    ”上片言“恨君不似江樓月”,下片言“恨君卻似江樓月”,上下相反,亦是一法。

     以上綜論上下兩片之作法,大抵以撫今思昔、即景生情之法為多。

    至于三片作法,則不取對照方式,而重在由淺至深,以次叙述。

    如柳永之《夜半樂》,第一片寫道途所經,第二片寫目中所見,第三片則極寫去國離鄉之感。

    清真之《瑞龍吟》,第一片寫景,第二片寫人,第三片則極寫人面桃花之感。

    袁宣卿之《劍器近》,第一片寫見,第二片寫聞,第三片則極寫寂寞懷人之感。

    至于四片作法,如夢窗之《莺啼序》,亦不外層深之法。

    其第一片寫獨處之情況,第二片回憶生離,第三片痛悼死别,第四片則盡情發抒哀感。

    又片與片間之銜接,即在換頭。

    玉田《詞源》謂換頭“不要斷了曲意”,并舉白石詞釋之雲:“‘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于過片則雲‘西窗又吹暗雨’,此則曲之意脈不斷矣。

    ”蓋上片自成一氣,于歇拍處,不妨稍頓。

    至換頭另起,則似斷而實連,所謂氣斷意不斷也。

    通常換頭,往往平平叙述,似承似轉。

    然亦有陡轉拗怒,筆力極雄健者。

    如白石《一萼紅》之換頭雲“南去北來何事,蕩湘雲楚水,目極傷心”,夢窗《夜合花》之換頭雲“十年一夢凄涼。

    似西湖燕去,吳館巢荒”,皆語激聲宏,魄力雄渾。

     詞之作風,略分四點論之:一曰“雅”,二曰“婉”,三曰“厚”,四曰“亮”。

    古人名作,無不具此四種作風。

    而後人詞之所以不為人所稱道,或竟遭人斥責者,亦以違反此四種原則也。

    茲更拈四字,申釋其旨: 雅——清新純正。

     婉——溫柔纏綿。

     厚——沉郁頓挫。

     亮——名隽高華。

     雅 詞之所以異于曲者,即在于雅。

    曲不避俗,詞則決不可俗。

    故《蕙風詞話》謂:“俗者,詞之賊也。

    ”觀宋人詞集,有《樂府雅詞》、《複雅歌詞》、《典雅詞》、《寶文雅詞》、《書舟雅詞》、《紫薇雅詞》,知宋人為詞,皆以雅相尚。

    山谷、耆卿,好作俗語,最不可學。

    惟須注意,所謂“俗”,是反對庸俗,不是反對通俗,庸俗是低級趣味,通俗是明白如話。

    詞自避俗外,尤須避熟。

    蓋熟亦俗也。

    予所謂清新者,即不熟。

    《詞源》雲“詞以意為主,不要蹈襲前人語意”,亦戒人力避熟也。

    即如範希文雲“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意固清新而沉着,但李易安雲“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

    又上心頭”,無名氏雲“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後日眉頭”,皆覺熟矣。

    又如牛松卿雲“彈到昭君怨處。

    不擡頭”,固寫出彈者之姿态及彈者之無限幽怨。

    張子野效之雲“彈到斷腸時。

    春山眉黛低”,則覺熟矣。

    顧太尉雲“換我心為你心。

    始知相憶深”,固甚新妙,但李之儀雲“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徐山民雲“妾心移得在君心。

    方知人恨深”,則皆熟矣。

    此猶就意熟說。

    至于字面:如“蓮子空房”、“人面桃花”、“花自飄零水自流”、“一樣東風兩樣吹”之類,皆須避之。

    蓋初創為美,繼襲則熟,拾人唾馀,才士不為也。

    此外若怪詞、淫詞,亦不可作。

    怪則不純,淫則不正,不純不正,亦非雅詞。

    孫月坡《詞徑》雲“牛鬼蛇神,詩中不忌,詞則大忌”,此戒人不可作怪誕離奇之詞也。

    金應珪論詞有三弊:淫詞、鄙詞、遊詞是也。

    而淫詞居其首,蓋金氏亦深惡人之為淫詞也。

     婉 詞之所以異于詩者,在于婉。

    詩有婉,有不婉,詞則非婉不可。

    詩過婉嫌弱,詞則不婉嫌率。

    故少遊以婉為詩,則為元遺山所譏。

    而以婉為詞,則為一代正宗。

    飛卿詞雲:“鸾鏡與花枝。

    此情誰得知。

    ”韋端己詞雲:“凝恨對斜晖。

    憶君君不知。

    ”柳耆卿詞雲:“衣帶漸寬終不悔。

    為伊消得人憔悴。

    ”歐陽永叔詞雲:“日日花前常病酒。

    不辭鏡裡朱顔瘦。

    ”論其佳處,皆在于婉。

    少遊遠祖溫、韋、馮、李,近承晏、歐,其詞溫柔纏綿,一往情深,既非急管繁弦之音,又非哀絲豪竹之音,一種和平悠揚之音,讀之令人蕩氣回腸,哀樂不能自主,宜人稱之為婉約之宗也。

    或謂詞之質宜輕者,若少遊之詞,溫婉深厚已極,其質豈果輕哉。

    若謂少遊詞小,愈小視少遊矣。

    少遊風神俊朗,寄慨遙深,謂其詞精深華妙則可,謂之曰小,亦烏乎可?《藝概》雲:“叔原貴異,方回贍逸,耆卿細貼,少遊清遠,四家詞趣各别,惟尚婉則同耳。

    ”實則名家佳詞,無不尚婉。

    蘇、辛兩家,天縱豪放,似不尚婉矣。

    然而二公性情深厚,百煉鋼往往化為繞指柔,其詞亦尚婉。

    蘇詞如雲“秾豔一枝細看取,芳意千重似束”,辛詞如雲“試把花蔔歸期,才簪又重數”,又何婉麗耶!若豪放而不尚婉,則不免粗犷之失。

    此陳其年所以被人譏為粗才也。

    馮夢華論稼軒《摸魚兒》、《西河》、《祝英台近》諸作,摧剛為柔,纏綿悱恻,尤與粗犷一派,判若秦越,可謂深知稼軒矣。

     厚 厚與雅、婉二者,皆相因而生。

    能婉即厚,能厚即雅也。

    蓋厚者薄之反,薄則俗矣。

    自常州派起,盛尊詞體,謂詞上與詩、騷同風,即側重厚之一字。

    其後譚複堂所标柔厚之旨,陳亦峰所标沉郁之旨,馮夢華所标渾成之旨,況蕙風所标重、拙、大之旨,實皆特重厚字。

    惟拙故厚,惟厚故重、故大,若纖巧、輕浮、瑣碎,皆詞之弊也。

    明詞之所以不振者在不厚,浙派之流弊,為人所诟病者,亦在不厚。

    坊間通行之《白香詞譜》,所選多纖巧不厚之作,故非善本。

    況蕙風嘗論詞之大要:首曰“雅”,次曰“厚”,探原立論,至為精審。

    周止庵選碧山、夢窗、稼軒、清真四家詞,而以清真為領袖,亦以清真之特長在渾厚也。

    清真詞處處沉郁,處處頓挫,其所積也厚,故所成也既重且大,無人堪敵。

    實則不獨清真,其他名家之作,無不皆然。

    溫柔敦厚,詩詞固一本也。

     亮 止庵論溫、韋雲:“飛卿下語鎮紙,端己揭響入雲,可謂極兩者之能事。

    ”蓋以溫詞為重,而以韋詞為高也。

    重則潛淵,高則騰天,予之所謂亮,即高朗揭響之意也。

    亮者,啞之反,字句拖沓,音揭不起,斯為下乘。

    清音直揭,若鶴唳太空,斯為佳制。

    玉田謂作詞要“字字敲打得響”,即詞須亮也。

    而範石湖謂白石詞“有敲金戛玉之聲”,亦稱白石詞能亮也。

    詞中所謂豪放、清空之說,俱不外一亮字。

    韋詞之佳,在一亮字,白石詞之佳,亦在一亮字,其他名家,亦無不具亮字之美。

    沉郁厚重之作,如有亮字以疏宕其氣,則更極靈動飛舞之妙。

    清真、夢窗,不獨厚重,音響亦亮也。

    清真如雲“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樯遙度天際”,夢窗如雲“自憐兩鬓清霜,一年寒食,又身在雲山深處”,皆振拔警動,筆無沉滞。

    即為小令,亦不可不亮。

    試讀韋詞雲“春水碧于天。

    畫船聽雨眠”,李後主詞雲“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小山詞雲“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閑展吳山翠”,白石詞雲“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意境何等杳渺,而音響何等嘹亮,所謂名隽高華者,不其然乎! 以上雅、婉、厚、亮四種詞風,皆消息相通,相因相濟,學者守之,趨向自正矣。

     (《中國學報》第1期,194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