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俊譯本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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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薄暮時分格裡高爾才從沉睡中蘇醒過來,這與其說是沉睡還不如說是昏厥。

    其實再過一會兒他自己也會醒的,因為他覺得睡得很長久,已經睡夠了,可是他仍覺得仿佛有一陣疾走的腳步聲和輕輕關上通向前廳房門的聲音驚醒了他。

    街上的電燈,在天花闆和家具的上半部投下一重淡淡的光暈,可是在低處他躺着的地方,卻是一片漆黑。

    他緩慢而笨拙地試了試他的觸覺,隻是到了這時,他才初次學會運用這個器官,接着便向門口爬去,想知道那兒發生了什麼事。

    他覺得有一條長長的、繃得緊緊的不舒服的傷疤,他的兩排腿事實上隻能瘸着走了。

    而且有一條細小的腿在早晨的事件裡受了重傷,現在是毫無用處地曳在身後--僅僅壞了一條腿,這倒真是個奇迹。

     他來到門邊,這才發現把他吸引過來的事實上是什麼:食物的香味。

    因為那兒放了一個盆子,盛滿了甜牛奶,上面還浮着切碎的白面包。

    他險些兒要高興得笑出聲來,因為他現在比早晨更加餓了,他立刻把頭浸到牛奶裡去,幾乎把眼睛也浸沒了。

    可是很快又失望地縮了回來;他發現不僅吃東西很困難,因為柔軟的左側受了傷--他要全身抽搐地配合着才能把食物吃到口中--而且也不喜歡牛奶了,雖然牛奶一直是他喜愛的飲料,他妹妹準是因此才給他準備的;事實上,他幾乎是懷着厭惡的心情把頭從盆子邊上扭開,爬回到房間中央去的。

     他從門縫裡看到起坐室的煤氣燈已經點亮了,在平日,到這時候,他父親總要大聲地把晚報讀給母親聽,有時也讀給妹妹聽,可是現在卻沒有絲毫聲息。

    也許是父親新近抛棄大聲讀報的習慣了吧,他妹妹在說話和寫信中經常提到這件事。

    可是到處都那麼寂靜,雖然家裡顯然不是沒有人。

    “我們這一家子過得多麼平靜啊。

    ”格裡高爾自言自語道,他一動不動地瞪視着黑暗,心裡感到很自豪,因為他能夠讓他的父母和妹妹在這樣一套挺好的房間裡過着滿不錯的日子。

    可是如果這一切的平靜、舒适與滿足都要恐怖地告一結束,那可怎麼辦呢?為了使自己不緻陷入這樣的思想,格裡高爾活動起來了,他在房間裡不斷地爬來爬去。

     在這個漫長的夜晚,有一次一邊的門打開了一道縫,但馬上又關上了,後來另一邊的門上也發生了這樣的事;顯然是有人打算進來但是又猶豫不決。

    格裡高爾現在緊緊地伏在起坐室的門邊,打算勸那個躊躇的人進來,至少也想知道那人是誰;可是門再也沒有開過,他白白地等待着。

    清晨那會兒,門鎖着,他們全都想進來;可是如今他打開了一扇門,另一扇門顯然白天也是開着的,卻又誰都不進來了,而且連鑰匙都插到外面去了。

     一直到深夜,起坐室的煤氣燈才熄滅,格裡高爾很容易就推想到,他的父母和妹妹久久清醒地坐在那兒,因為他清晰地聽見他們蹑手蹑腳走開的聲音。

    沒有人會來看他了,至少天亮以前是不會了,這是肯定的,因此他有充裕的時間從容不迫地考慮他該怎樣安排生活。

    可是他匍匐在地闆上的這間高大空曠的房間使他充滿了一種不可言喻的恐懼,雖然這就是他自己住了五年的房間--他自己還不大清楚是怎麼回事,就已經不無害臊地急急鑽到沙發底下去了,他馬上就感到這兒非常舒服,雖然他的背稍有點兒被壓住,他的頭也擡不起來。

    他唯一感到遺憾的是身子太寬,不能整個藏進沙發底下。

     他在那裡整整待了一夜,一部分的時間消磨在假寐上,腹中的饑餓時時刻刻使他驚醒,而另一部分時間裡,他一直沉浸在擔憂和渺茫的希望中,但他想來想去,總是隻有一個結論:那就是目前他必須靜靜地躺着,作忍耐和極度的體諒來協助家庭克服他在目前的情況下必然會給他們造成的不方便。

     拂曉時分,其實還簡直是夜裡,格裡高爾就有機會考驗他的新決心是否堅定了,因為他的妹妹衣服還沒有完全穿好就打開了通往客廳的門,表情緊張地向裡張望,她沒有立刻看見他,可是一等她看到他躲在沙發底下--說究竟,他總是待在什麼地方,他又不能飛走,是不是?--她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就把門砰地重新關上。

    可是仿佛是後悔自己方才的舉動似的,她馬上又打開了門,踮起腳走了進來,似乎她來看望的是一個重病人,甚至是陌生人。

    格裡高爾把頭探出沙發的邊緣看着她。

    她會不會注意到他并非因為不餓而留着牛奶沒喝,她會不會拿别的更合他的口味的東西來呢?除非她自動注意到這一層,他情願挨餓也不願喚起她的注意,雖然他有一股強烈的願望,想從沙發底下沖出來,伏在她腳下,求她拿點食物來。

    可是妹妹馬上就注意到了,她很驚訝,發現除了潑了些出來以外,盆子還是滿滿的,她立即把盆子端了起來,雖然不是直接用手,而是用手裡拿着的布,她把盆子端走了。

    格裡高爾好奇地要命,想知道她會換些什麼來,而且還作了種種猜測。

    然而心地善良的妹妹實際上所做的卻是他怎麼也想像不到的。

    為了弄清楚他的嗜好,她給他帶來了許多種食物,全都放在一張舊報紙上。

    這裡有不新鮮的一半腐爛的蔬菜,有昨天晚飯剩下來的肉骨頭,上面還蒙着已經變稠硬結的白醬油;還有些葡萄幹杏仁;一塊兩天前格裡高爾準會說吃不得的乳酪;一塊陳面包,一塊抹了黃油的面包,一塊灑了鹽的黃油面包。

    除了這一切,她又放下了那隻盆子,往裡倒了些清水,這盆子顯然算是他專用的了。

    她考慮得非常周到,生怕格裡高爾不願當她的面吃東西,所以馬上就退了出去,甚至還鎖上了門,讓他明白他可以安心地随意進食。

    格裡高爾所有的腿都嗖地向食物奔過去。

    而他的傷口也準是已經完全愈合了,因為他并沒有感到不方便,這使他頗為吃驚,也令他回憶起,一個月以前,他用刀稍稍割傷了一個手指,直到前天還覺得疼痛。

    “難道我現在感覺遲鈍些了?”他想,緊接着便對乳酪狼吞虎咽起來,在所有的食物裡,這一種立刻強烈地吸引了他。

    他眼中含着滿意的淚水,逐一地把乳酪、蔬菜和醬油都吃掉;可是新鮮的食物卻一點兒也不給他以好感,他甚至都忍受不了那種氣味,事實上他是把可吃的東西都叼到遠一點的地方去吃的。

    他吃飽了,正懶洋洋地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