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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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藍風”來以前,她已經把那個名字埋在地底層去了。

     探戈舞曲完了,她跟着胖子回到桌上,胖子也并不叫胖子,他姓吳,大家叫他吳老闆,是個菲律賓華僑,也是這兒的常客。

    當他第一次發現碧菡的時候,他就着了迷,他稱她為“小仙女”,說她周身沒有一點兒人間俗氣。

    他為她大把大把的花錢,一夜買她一百個鐘點,希望有一天,金錢的力量,能夠終于買到她的一點兒“俗氣”,人類,就是這幺矛盾的。

     陳元上台去唱起歌來了,仍然是那支“他的歌”──一個小女孩。

    他穿著一身咖啡色的衣服,脖子上系着一條咖啡色的領巾,雖然是晚上,他仍然習慣性的戴着一副淡淡的墨鏡,他說那是他的“保護色”。

    他拿着麥克風,渾身都是一股滿不在乎和吊兒郎當的氣質。

    他用他那低沉的嗓音,憂郁的唱着那支──《一個小女孩》。

     “當我很小的時候,我認識一個小小的女孩,我們喜悅歡笑,我們兩小無猜,我們不知道什幺叫憂愁,更不知道什幺叫悲哀,我們常常兩相依偎,互訴情懷,她說但願長相聚首,不再分開!我說永遠生死相許,千年萬載!孩子們的夢想太多,成人的世界來得太快!有一天來了一個陌生人,他告訴她海的那邊有個黃金世界!于是他們跨上了一隻銀翅的大鳥,直飛向遙遠的,遙遠的海外!從此我失去了我的夢想,日複一日,品嘗着成人的無奈!我對她沒有怨恨,更沒有責怪,我隻是懷念着,懷念着:我生命裡那個小小的女孩!” 碧菡端着小酒杯,傾聽着陳元那憂郁的嗓音,唱着那支《一個小女孩》。

    這支歌她已經聽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因為陳元每晚都要唱它。

    她還記得她剛來藍風的時候,那個年輕的、不會笑的孩子,陳元,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因為他總在唱這支歌。

    然後,有一夜,外面下着傾盆大雨,舞廳裡的生意清淡,陳元坐到她身邊來,他們一起喝了一點酒,兩人都有點兒薄醉。

    她問他:“為什幺永遠唱這支歌?” “因為這就是我的故事。

    ”他坦白的說。

    “一個很平凡的故事,是不是?這時代的年輕人,每個人都可能碰到的故事,是不是?” “是的,”她說,迷迷茫茫的啜着酒。

    “你有你的故事,我有我的故事,你的故事并不希奇,我的故事卻非常希奇。

    兩種不同的故事,居然會發生在一個相同的時代裡。

    這是一個很希奇的時代!” “告訴我你的故事。

    ”陳元說。

     于是她說了,她托出了她的故事,原原本本的。

    她說,隻因為酒,因為天雨,因為寂寞,因為陳元有一副憂郁的嗓音。

     說完了,陳元望着她:“你還在愛你那個姐夫,是嗎?” 她點點頭,看着他。

     “你呢?”她反問:“還在愛你那個小小的女孩?” 他也點點頭。

     從此,她和陳元成了好朋友。

    每晚“下班”後,陳元常常送她回她的住所──一間租來的套房。

    她也會留他小坐,卻決不及于亂。

    他們是好朋友,是兄妹,是天涯知己。

    兩人都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覺。

    一天,陳元拿了一張報紙,指着一個《尋人啟事》,問她:“這是在找你嗎?” 她看着報紙,那是一則醒目的啟事,登在報紙的第一版,用紅框框框着,裡面寫的是:“碧:忏悔莫及,相思幾許?請即歸來,永聚不離!雲天”她擡起頭來,淡淡的笑了笑。

     “是的,是在找我,已經登了一個多月了,我早就看到了。

    ” “為什幺不回去?”陳元問:“既然你愛他。

    ” “回去,是老故事的重演,”她說:“有過第一次的爆發,必然會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這爆發會一次比一次強烈,最後,我仍然隻有一走了之。

    ”她低低歎息。

     “我不會回去了,永遠不會回去了。

    沒有我,他們或者還會快樂,有了我,他們永不會快樂。

    ” 陳元瞪着她。

     “那幺,你以後怎幺辦?你預備當一輩子舞女嗎?” “我沒有想過,”她茫然的說:“走一步,算一步吧!我需要錢,供給我妹妹念高中。

    ” “我給你一個忠告好不好?”陳元說:“乘你年輕漂亮,找一個有錢的老頭子嫁了吧!要不然,你就随便一點,跟他們去吃吃宵夜,賺賺外快,反正你已堕落風塵,難道還希望有人跟你立貞節牌坊?” 她搖搖頭,固執的說:“我不!我做不出來!” “你從頭到尾就是個傻瓜!”陳元說。

     “我是的。

    ”碧菡笑笑。

    “你呢?有什幺打算?” “和你一樣,走一步算一步。

    ” “為什幺不找一個女朋友結婚?難道還在等那個女孩嗎?” “你知道,人事無常,”陳元說:“說不定有一天,她回到台灣來,已經七老八十歲,那時,我還是可以娶她。

    ” 她睜大眼睛,望着陳元。

     “你知道嗎?陳元?”她慢吞吞的說:“你從頭到尾就是個傻瓜!” 于是,他們都笑了。

     這樣,有一天晚上,陳元送她回家,他們漫步在黑夜的街頭,兩人都很落寞。

    街燈把他們的影子,長長的投在地上,忽焉在前,忽焉在後。

    那晚,陳元頗有點醉意,他忽然對碧菡說:“曼妮,我們結婚吧!” “為什幺?”她問。

     “因為我們是一對傻瓜!”他說:“傻瓜隻能和傻瓜結婚。

    ” 她微笑了一下。

     “不。

    ”她說:“我們不能結婚,我們雖然都是傷心人,卻都别有懷抱。

    你有你所愛的,我有我所愛的,我們結婚,不會幸福。

    ” “你說得對!”陳元低歎了一聲。

    “幸福與我們何等無緣!” 是的,幸福對于傷心人,都是無緣的。

    碧菡坐在那兒,啜着酒,看着陳元唱完歌退下來,他要等他的女友歸來,他等到何年何月為止?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問世間情是何物?她的眼睛迷蒙了。

     “喂!曼妮!”她身邊的胖子說:“你在想什幺?” “哦,沒什幺。

    ”她笑笑。

    “我們跳舞好嗎?” 滑進了舞池,那是一支慢狐步。

    碧菡把頭依偎在胖子的肩上,緩緩的滑動着步子,心裡空空茫茫,若有所思。

    胖子擁着她,感到她今夜特别溫柔,就難免有點非非之想。

    他親熱的摟着她,盡興酣舞,她柔順的配合着他,翩翻轉動,他們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夜,在舞步下緩慢的流逝。

     終于,跳累了,他們回到桌子邊來,剛坐下,舞女大班走過來,在她耳邊說:“你必須轉台子,有一個客人,付了一百個鐘點的錢,買你今晚剩下的時間!” 她看看表,隻有半小時就打烊了。

     “熟客嗎?”她問。

     “生客!” 她蹙蹙眉,有點不解,但是,這并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站起身來,她對胖子緻歉。

    胖子老大的不開心,為了表示風度,也隻好讓她離去。

    她跟着大班,走向牆角一個陰暗的角落。

     “曼妮小姐來了。

    ”大班陪笑說。

     她站在桌邊。

    蓦然間,心髒一直沉進了地底。

    瞪大眼睛,她不敢相信的望着桌子後面坐着的人,憔悴,消瘦,陰沉,酒氣熏人,手裡拿着一支煙,他面前彌漫着煙霧,靠在椅子裡,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死死的盯着她。

     她的腿軟軟的,身子虛飄飄的,跌坐在椅子中,她眼前浮上了一層霧汽。

     “怎幺知道我在這兒?”她問,聲音好無力,好軟弱,好低沉。

     “碧荷終于告訴了我。

    ”皓天說,熄滅了煙蒂,又重新燃上了一支。

     哦!碧荷!她畢竟是個孩子,她是無法保密的。

     “你──什幺時候學會了抽煙?”她注視他。

     “從你走了以後!”他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

    眼睛在煙霧後面閃着光,那眼神是相當淩厲的。

    “你好,碧菡,你狠,碧菡,我服你了!報上的啟事足足登了三個多月,找遍了全台北市,我隻差給碧荷下跪磕頭……你……”他咬牙,臉色發青。

    “你真狠!” 碧菡垂下了睫毛,淚珠緩緩的沿着面頰滾落。

    她沉默着,不願作任何的解釋,也不願說任何的言語。

    淚珠隻是不斷的淌下來,她找不到手絹,也找不到化妝紙,然後,她發現他遞過來一條大手帕,她無言的接了過來,拭淨了面頰,她仍然沉默不語。

    于是,他崩潰了,伸過手來,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好了,碧菡,”他柔聲說,帶着濃重的、祈求的意味。

     “一切都過去了,是不是?你的氣也該消了,是不是?我來──接你回家。

    ”她擡起眼睛來,迷迷蒙蒙的看着他,搖了搖頭。

     “我──沒有家。

    ”她輕聲說。

     他瞪着她。

     “什幺意思?”他陰沉的問。

     “我沒有家。

    ”她再說了一遍。

     他捏緊了她的手,拚命用力,她的骨頭都快碎了,她固執的不吭聲,他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