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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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煩悶。

    這是個生機勃勃的城市,不背陳迹的包袱。

     我幾乎終日守在瑪絲琳身邊。

    她精神倦怠,晚間早早就寝。

    我看着她入睡,有時我也躺下,繼而,聽她呼吸漸漸均勻,推想她進入了夢鄉,我就蹑手蹑腳地重新起來,摸黑穿好衣服,像竊賊一樣溜出去。

     戶外!啊!我痛快得真想喊叫。

    我做什麼呢?到現在我也不知道。

    蔽日的烏雲已經消散,八、九分圓的月亮灑着清輝。

    我漫無目的地走着,既無情無欲,又無拘無束。

    我以新的目光觀察一切,側耳谛聽每一種聲響,吮吸着夜間的潮氣,用手撫摩各種物體;我信步倘佯。

     我們在那不勒斯度過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延長了這種靡蕩的時間,回來發現瑪絲琳淚流滿面。

    她對我說,剛才她突然醒來,發現我不在身邊,就害怕了。

    我盡量解釋為什麼出去了,并保證以後不再離開她,終于使她的情緒平靜下來。

    然而,到達巴勒莫的當天晚上,我按捺不住,又出去了。

    橘樹的第一批花開放了;有點微風就飄來花香。

     我們在巴勒莫僅僅住了五天;接着繞了一大圈,又來到塔奧爾米納;我們二人都渴望重睹那個村子。

    我說過它坐落在很高的山腰上嗎?車站在海邊。

    馬車把我們拉到旅館,又得立即把我拉回車站,以便取行李。

    我站在車上好跟車夫聊天。

    車夫是從卡塔尼亞城來的西西裡孩子,他像忒俄克裡托的一行詩一樣清秀,又像一個果實一樣絢麗、芬芳而甘美。

     “太太長得多美呀①!”他望着遠去的瑪絲琳說,聲音聽來十分悅耳。

     ①原文為意大利文。

     “你也很美啊,我的孩子。

    ”我答道;由于我正朝他俯着身子,我很快忍耐不住,便把他拉過來親吻。

    他隻是格格笑着,任我又親又抱。

     “法國人全是情人。

    ①”他說道。

     ①原文為意大利文。

     “意大利人可不是個個都可愛。

    ①”我也笑道。

    後來幾天,我尋找他,但是不見蹤影了。

     ①原文為意大利文。

     我們離開塔奧爾米納,去錫拉庫薩。

    我們正一步一步拆毀我們的第一次行程,返回到我們愛情的初始階段。

    在我們第一次旅行的過程中,我的身體一周一周好起來,然而這次我們漸漸南下,瑪絲琳的病情卻一周一周惡化了。

     由于何等荒唐謬誤,何等一意孤行,何等剛愎自用,我援引我在比斯克拉康複的事例,不但自己确信,還極力勸她相信她需要更充足的陽光和溫暖啊?……其實,巴勒莫海灣的氣候已經轉暖,相當宜人;瑪絲琳挺喜歡那個地方,如果住下去,她也許能……然而,我能自主選擇我的意願嗎?能自主決定我的渴望嗎? 到了錫拉庫薩,因為海上風浪太大,航船不定時,我們被迫又等了一周。

    除了守在瑪絲琳的身邊,其餘時間我就到老碼頭那兒消遣。

    啊,錫拉庫薩的小小碼頭!酸酒的氣味、泥濘的小巷、發臭的酒店,隻見醉醺醺的裝卸工、流浪漢和船員在裡邊滾動。

    這幫賤民成為我的愉快伴侶。

    我何必懂得他們的話語,既然我的整個肉體都領會了他們的意思。

    在我看來,這種縱情狂放還給人以健康強壯的虛假表象;心想對他們的悲慘生活,我和他們不可能發生同樣的興趣,然而怎麼想也無濟于事……啊!我真渴望同他們一起滾在餐桌下面,直到凄清的早晨才醒來。

    我在他們身邊,就更加憎惡奢華、安逸和我受到的照顧,憎惡随着我強壯起來而變得多餘的保護,憎惡人要避免身體同生活的意外接觸而采取的種種防範措施。

    我進一步想像他們的生活,極想追随他們,擠進他們的醉鄉……繼而,我眼前突然出現瑪絲琳的形象。

    此刻她做什麼呢?她在病痛中呻吟,也許在哭泣……我急忙起身,跑回旅館;旅館門上似乎挂着字牌:窮人禁止入内。

     瑪絲琳每次見我回去,态度總是一個勁兒,臉上盡量挂着笑容,不講一句責備的話,也沒有一絲狐疑。

    我們單獨用餐,我給她要了這家普通旅館所能供應的最好食品。

    我邊吃邊想:一塊面包。

    一塊奶酪、一根茵香就夠他們吃了,其實也夠我吃了;也許在别處,也許就在附近,有人在挨餓,連這點東西都吃不上,而我餐桌上的東西夠他們飽食三日!我真想打通牆壁,放他們蜂擁進來吃飯;因為感到有人在挨餓,我的心就惶恐不安。

    于是,我又去老碼頭,把裝滿衣兜的硬币随便散發出去。

     人窮就受奴役,要吃飯就得幹活,毫無樂趣;我想,一切沒有樂趣的勞動都是可鄙的,于是出錢讓好幾個人休息。

    我說道:“别幹了,你幹得沒意思。

    ”我夢想人人都應享有這種閑暇;否則,任何新事物、任何罪愆、任何藝術都不可能勃興。

     瑪絲琳并沒有誤解我的思想;每次我從老碼頭回去,也不向她隐瞞在那裡遇見的是多麼可憐的人。

    人蘊藏着一切。

    瑪絲琳也隐約看到我極力要發現什麼;由于我說她常常相信她在每人身上陸續臆想的品德,她便答道: “您呢,隻有讓他們暴露出某種惡癖,您才心滿意足。

    要知道,我們的目光注視人的一點,總好放大,誇張,使之變成我們認定的樣子,這情況難道您還不清楚嗎?” 但願她這話不對,然而我在内心不得不承認,在我看來,人的最惡劣的本能才是最坦率的。

    再說,我所謂的坦率又是什麼呢? 我們終于離開錫拉庫薩。

    對南方的回憶和向往時時萦懷。

    在海上,瑪絲琳感覺好一些……我重睹了大海的格調。

    海面風平浪靜,船行駛的波紋仿佛會持久存在。

    我聽見灑水掃水的聲音,那是在沖刷甲闆,水手的赤足踏得甲闆啪嚓啪嚓直響。

    我又見到一片雪白的馬耳它;突尼斯快到了……我的變化多大啊! 天氣很熱,碧空如洗,萬物絢爛。

    啊!我真希望快感的全部收獲在此升華成每句話。

    無奈我的生活本無多大條理,現在要強使我的叙述更有條理也是枉然。

    好長時間我就考慮告訴你們,我是如何變成現在這樣的。

    噢!把我的思想從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邏輯中解脫出來!……我感到自身惟有高尚的情感。

     突尼斯。

    陽光充足,但不強烈。

    庇蔭處也很明亮。

    空氣宛似光流,一切沐浴其中,人們也投進去遊泳。

    這塊給人以快感的土地使人滿足,但是平息不了欲望。

    任何滿足都要激發欲望。

     缺乏藝術品的土地。

    有些人隻會欣賞已經描述并完全表現出來的美,我藐視這種人。

    阿拉伯民族有一點就值得贊歎:他們看到自己的藝術,歌唱它,卻又一天天毀掉它,根本不把它固定下來,不把它化為作品傳之千秋萬代。

    此地沒有偉大的藝術家,這既是因也是果。

    我始終認為這樣的人是偉大的藝術家:他們大膽賦予極其自然的事物以美的權利,而且令同樣見過那些事物的人歎道:“當時我怎麼就沒有理解這也是美的呢?……” 我沒有帶瑪絲琳,獨自去了我尚未遊覽過的凱魯萬城。

    夜色極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