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主人公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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擋,但紙上的字迹卻清晰可辨,直到紙頁變黑之後才消失。

    我還不時惡狠狠地用火鈎子把變黑的紙搗碎。

     “這時,我聽見有人輕輕地在窗上抓撓。

    我的心一驚,趕緊把最後一本草稿扔進爐膛,跑去開門。

    我順着地下室的磚台階跌跌撞撞地跑上去,到了門口,輕聲問:‘誰?’ “一個聲音,是她的聲音,回答:‘是我。

    ’ “我不記得怎樣拉開了門上的鐵鍊,怎樣用鑰匙開的門。

    她一邁進門檻就撲到我身上了,她渾身濕淋淋的,臉上也是水,頭發披散着,渾身不住地打戰。

    我隻說出了一個字:‘你……?’便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我們往下跑去。

    她在前室脫了大衣,我們快步走進第一個房間。

    她輕輕喊了一聲,便不顧一切地用兩隻手直接從爐膛裡掏出了剩下的最後一點東西,扔到地闆上:那是壓在最下面的一本原稿。

    屋裡立即煙氣彌漫。

    我急忙把火踩滅,她一頭倒在沙發上,放聲痛哭,雙肩不住地抽動,哭得那麼傷心。

     “等她平靜下來,我對她說:‘我恨這部小說,而且我害怕。

    我病了。

    我感到恐怖。

    ’ “她站起來說:‘上帝啊,看你病得多厲害。

    這都是因為什麼?因為什麼呀?!不要緊,我救你!我一定救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我看到她那雙由于煙熏和哭泣而腫起來的眼睛,我感到她冰冷的雙手在撫摸我的額頭。

     “‘我一定把你的病治好,給你治好!’她使勁把臉埋在我的雙肩中喃喃地說,‘你一定得把這本書稿重新寫出來。

    我為什麼,為什麼事先沒有自己留下一份啊!’ “她急得咬牙切齒,又嘟嘟哝哝地說了幾句,然後,緊閉着嘴,開始收集那些周邊燒焦了的原槁,把它一頁一頁地展平。

    那是小說中間的一章,我不記得是哪一章了。

    她把那些原稿一張張整理好,用紙包起來,用帶子捆上。

    她的一切舉動,都表明她已經毅然暗自下了某種決心,并且已經能夠控制自己了。

    她要了一點葡萄酒喝,喝下去之後她講話的語調平靜多了。

    她說:‘看,說謊話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今後我再也不撒謊了。

    我本應該從現在起就留在你身邊,但我不願意用這種方式來做這件事。

    我不願意讓他永遠認為我是深夜私奔的。

    他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

    他昨晚是被突然叫走的,因為他們工廠裡起了火。

    但他很快就會回來。

    我天亮後一大早就對他全都解釋清楚,告訴他:我愛着另外一個人。

    然後我就永遠地回到你身邊來。

    或許,你并不願意這樣?你回答我!’ “‘我可憐的人啊,可憐的人,’我對她說,‘我不允許你這樣做。

    我不會有好結果的,所以,我不希望你同我一起毀滅。

    ’ “‘原因隻此一點嗎?’她問道,她的眼睛逼近我的眼睛。

     “‘隻此一點。

    ’ “她突然變得精神百倍,倚偎在我身上,摟住我的脖子說: “‘我決心同你毀滅在一起。

    今天上午我就到你這兒來!’ “是的,我所記得的生活中最後的東西,就是從我的前室裡透過來的一道光線。

    在這道光線中我看到一絡散亂的頭發、她頭上的小圓帽和她那雙毅然決然的眼睛。

    我還記得站在外屋門檻上的她那黑色身影和她捧着的一個白色紙包。

     “‘我本想送送你,可我已經沒有力量獨自走回來了,我害怕。

    ’我對她說。

     “‘你不要怕。

    再忍耐幾個小時吧。

    中午以前我就到你這兒來。

    ’這就是她在我的生活中留下的最後幾句話。

    ” “噓!”客人忽然自己打斷了自己的話,又舉起一個手指以示警告,“今天這個月圓之夜可真不安甯呀。

    ”他說着,又躲到陽台上去了。

    伊萬聽到走廊上推過去一把輪椅,有人抽泣了一聲,或許是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

     病房裡又靜了下來;客人從陽台回到屋裡,告訴伊萬:第120号病房又住進了一個新病人,這個人直哀求大家把腦袋還給他。

    伊萬和客人在不安中沉默了一會兒,定了定神,重新談起原來的話題。

    可是,這的确是個令人不安的夜晚啊——走廊裡又傳來了人們的談話聲。

    客人隻好對伊萬耳語。

    他的聲音極輕極輕,因此他後來所講的一切,除了頭一句之外,隻有伊萬一個人知道。

    那頭一句話是: “她離開我的住處後,過了約摸一刻鐘,就有人來敲我的窗戶……” 看來,客人對伊萬耳語的是一件使他非常激動的事。

    耳語時他的臉不時地抽搐着,他那飄忽不定的目光裡遊移、閃動着恐怖和憤恨。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着月亮的方向,其實這時陽台上早已看不到月亮了。

    直到萬籁俱寂、聽不到門外有任何一點聲音時,他的嘴才離開伊萬的耳朵,用稍微大一點的聲音說: “是的,就是這樣,一月中旬的一天深夜,我還是穿着那件夾大衣(不過這時扣子已經全都扯掉了)蜷縮在我的小院裡,凍得發抖。

    我身後是埋住了香花叢的雪堆,而面前,往下看,則是透出微弱燈光的、已經拉上窗簾的我那半地下室的兩扇小窗。

    我俯身到第一扇窗前聽了聽,聽見我的房間裡正在放留聲機。

    我隻聽清楚了這些。

    但什麼也沒有看見。

    我站了一會兒,走出栅欄門,來到胡同裡。

    風很大,下着雪。

    一隻狗向我腳前蹿過來,把我吓了一跳,我急忙躲開它,跑到街對面去。

    寒冷和恐怖早已成了我經常的伴侶,我幾乎要發狂了。

    我無處可去。

    當然,最簡單的辦法是跑到胡同外的大街上,往有軌電車底下一鑽了事。

    我已經從遠處看見了那些燈光通明的、外面挂滿白霜飛馳着的大箱子,聽到了它們在嚴寒中發出的極讨厭的格格切齒聲。

    但是,親愛的鄰居,問題是恐懼感控制了我全身的每個細胞,我不但怕狗,也怕那有軌電車——是啊,咱們這座大樓裡再沒有比我這種病更糟糕的了,真的。

    ” “可您總該給她通個消息呀,”伊萬說,對眼前這位可憐的病人很表同情,“再說,您的錢不是在她那兒嗎?她當然會替您保存吧?” “這一點您不必懷疑,她當然會保存。

    不過,您好像沒聽懂我的話吧?不,更像是我自己喪失了從前那種描述事物的才能。

    不過,我對您說,喪失這種才能我也并不覺得遺憾,因為它對我再也沒什麼用處了……她的面前,”說到此處客人虔敬地朝着深夜的黑暗處望了一眼,“也許會擺上一封寄自瘋人院的信。

    難道能往這種地方寫回信嗎?給精神病人寫信?别開玩笑啦,我的朋友!告訴她?讓她不幸?不。

    這我絕對做不到。

    ” 伊萬感到無力反駁這些話,但默默無語的伊萬心裡對他充滿同情和憐憫。

    客人戴着他那頂黑小帽,沉浸在回憶引起的痛苦中,不住地點着頭說: “那女人真可憐啊!不過,我指望,她現在已經把我忘掉了。

    ” “可您還能夠恢複健康啊……”伊萬的語氣顯然毫無信心。

     “我這病治不好,”客人心平氣和地說,“斯特拉文斯基總說他能夠使我重新回到生活中去,但我不相信他。

    他是仁愛為懷的,隻是用這話安慰安慰我罷了。

    不過,我現在确實好多了,這我也不否認。

    可說呢,我剛才講到什麼地方了?對,講到了嚴寒,還有飛馳的有軌電車。

    我當時就知道這所醫院已經開業了,便想到這裡來。

    可是要想步行穿過整個市區到這裡來,簡直是毫無理智了!十有八九我會凍死在城外。

    但是,卻偶然得救了。

    恰巧有輛大卡車停在路上,是車上的什麼零件壞了。

    那是在城外,離城關大約有四公裡。

    我走到司機跟前。

    使我驚奇的是他竟然會可憐我。

    他的卡車恰好是到醫院來的,便把我捎上了。

    我僥幸隻凍傷了左腳的腳趾。

    醫院給我治好了。

    這樣,我在醫院裡已經呆了三個多月。

    而且,我對您說,我發現這個地方還非常非常的不錯!在這兒無須自己訂什麼宏偉計劃,真的,親愛的鄰居!就拿我來說吧,我曾經想周遊全球。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命中注定做不到啊。

    我現在看到的隻是這地球上一塊小得微不足道的地方。

    我想,這一小塊并不是地球上最好的地方,不過,我要再說一遍,它倒也并不那麼糟。

    這不,眼看夏天就要光顧我們這裡了,據普拉斯科維娅-費道羅夫娜說,常春藤會爬到陽台上來。

    再加上我有這串鑰匙,它能給我創造更多的機會。

    夜間還可以看到月亮。

    噢,月亮已經落了!有些涼了。

    已經是後半夜,我該走了。

    ” “請您告訴我,後來那個耶舒阿和波拉多怎麼樣了?講講吧,求求您!我很想知道。

    ”伊萬請求說。

     “噢,不!不!”客人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說,“一想起那部小說,我就不由得渾身打戰。

    何況您在牧首湖畔認識的那個人一定會比我講得更好。

    謝謝您同我談了這麼半天。

    再見!” 伊萬還沒有回味過來,便聽見鐵栅欄輕輕一聲響,重新關上了。

    客人已經悄然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