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本丢·彼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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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耳曼人卡住他的脖子,抓住他的手腳。

    他的步兵中隊陷入了日耳曼人軍隊的重圍①。

    如果不是我指揮騎兵大隊及時從側翼插進去,今天你這位哲學家就不可能同捕鼠太保談話了。

    這是在伊吉斯塔維佐的女兒谷戰役中的事。

    ” ①指羅馬皇帝奧古斯都(公元前27年至公元14年在位)的繼子提貝裡烏斯皇帝(公元一世紀在位)與日耳曼的馬洛波都斯王之間的戰争。

     “如果我能同他談談,”耶舒阿忽然癡心妄想地說,“我相信他會幡然悔悟的。

    ” “依我看,”彼拉多立即回答說,“如果你異想天開地要同督軍麾下的校尉或士兵交談,那可未必會使督軍高興。

    不過,還算萬幸,這種事不會發生,因為,首先我就不答應。

    ” 這時,一隻小燕子輕捷地飛進了遊廊。

    它先貼着鑲金天花闆兜了個圈子,接着便俯沖下來,翅膀尖緊擦着壁龛中的黃銅神像面部飛過,藏進柱頭後面。

    也許它是想在那兒做個窩吧。

     就在小燕兒兜圈子的時候,如今已經頭腦清醒而且感到輕快的總督心裡形成了一個明确的批語腹稿:本總督審理了綽号“拿撒勒人”的流浪哲人耶舒阿案件,并未發現任何犯罪事實,尤其未發現耶舒阿的行為與耶路撒冷近期騷亂之間有任何關系。

    該流浪哲人顯然患有精神疾病。

    鑒于上述情形,地方全公會對拿撒勒人耶舒阿作出的死刑判決,本總督不予核準。

    但又鑒于該拿撒勒人想入非非,言論荒謬,可能構成耶路撒冷不安的隐患,本總督決定将該耶舒阿驅逐出耶路撒冷,幽禁于地中海濱斯托拉頓的凱薩利亞,即本總督府第所在地。

     下一步隻須向書記官口授這一批語就行了。

     忽然,總督頭上撲棱棱一聲響,那隻小燕子又振翅飛了出去,沖向噴泉。

    總督擡頭再看受審人時,發現周圍的人們正在熱烈地議論着什麼。

     “還是在議論他?”彼拉多問書記官。

     “很遺憾,不是。

    ”書記官的回答出乎意料,同時他把另一張羊皮紙呈給彼拉多。

     “又有什麼事?”彼拉多接過羊皮紙,皺着眉問了一聲。

     看過呈文,總督的臉色更加陰沉了。

    不知是因為深紫色的血液湧上了脖頸和面部,還是發生了别的什麼事,隻見他的臉色由黃變紅,兩眼也似乎立即塌陷了下去。

     大概還是由于血液湧上太陽穴并在那裡咚咚跳動的緣故吧。

    不過這次總督的視覺也像出了毛病:他覺得,受審者的頭仿佛已漂往别處,眼前換了另外一個人頭。

    這個秃頭戴着一頂金制稀齒皇冠,前額有一塊皮膚潰爛,塗着藥膏,牙齒脫落,兩頰深陷,下嘴唇奇怪地耷拉着。

    彼拉多覺得涼台上的玫瑰色圓柱和山下花園外面的耶路撒冷城的居民平房全都消失了,一切都淹沒在卡普列島上①的綠蔭中。

    總督的聽覺也似乎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他仿佛聽到遠處傳來的号角聲,還有一個鼻音很重的人在傲慢地拖着長音極清楚地講什麼“關于侮辱偉大陛下的法律……”。

     ①即今意大利的卡普裡島。

    當時島上有羅馬皇帝的離宮。

    這裡指彼拉多這個由皇帝親自委派的代理官想起皇帝,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

     一些雜亂的、互不相關的、奇怪的念頭在他腦海裡一個個閃過去:“他完了!”“全完了!”……這些念頭中還混雜着另一個與它們很不協調的、關于某人理應永世長存的念頭(這個人是誰?!),而這個人的水世長存卻又不知為什麼使彼拉多感到難以忍受的憂傷。

     彼拉多強打精神,驅散眼前各種幻象,把目光重新拉回到涼台上。

    于是他又看到了站在面前受審的耶舒阿的眼睛。

     “拿撒勒人,我問你,”總督重新開始問話,并且用一種奇怪的樣子望着耶舒阿。

    總督的表情很威嚴,但眼睛裡卻透出不安的神色,“你什麼時候說過什麼關于偉大恺撒陛下的話嗎?你回答!說過嗎?……還是,沒——有……說過?……”彼拉多故意拖長了“沒有”兩個字,這在審案時按理是不應該的;同時他還向耶舒阿瞅了一眼,像是要把某種想法傳遞給受審人。

     “講真話容易,而且是愉快的。

    ”耶舒阿說。

     “我不需要知道你講真話是否愉快,”彼拉多的聲音低沉,兇狠,“但你必須講真話!不過,講話的時候,假如你不願意必然被處死、而且必然會痛苦地被處死的話,你可要斟酌一下每個字的分量啊。

    ” 說到這裡,誰也不知道總督出了什麼事,隻見他忽然像是要擋住耀眼的陽光似地舉起了一隻手。

    他像在使用盾牌似地用這隻手遮着眼睛,向受審者遞過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然後才繼續問道: “那麼,你回答我:你認識一個叫猶大的加略人嗎?你真對他說過什麼關于恺撒陛下的話?那麼就說說你對他說了些什麼?” “是這麼回事,”受審人像是很樂于回答這個問題,“前天傍晚,我在聖殿附近認識了一個年輕人,他自稱是加略人,名叫猶大。

    他把我請到下城他的家裡,請我吃了頓飯……” “也是個善人?”彼拉多問,眼裡閃爍着惡魔眼裡那種火花。

     “是個很善良而且很好學的人,”耶舒阿肯定地說,“他對我的某些想法顯得很感興趣,非常殷勤地接待了我。

    ” “他還點起了蠟燭……”彼拉多學着耶舒阿的腔調小聲說,他的兩眼熠熠發光。

     “是啊!”耶舒阿對總督如此了解細節有點驚訝,“他還請求我談談自己對國家政權的看法。

    他對這個問題非常有興趣。

    ” “那麼你說了些什麼?”彼拉多問,“也許你想回答說你忘了?忘了說過些什麼?”但從總督的語調中可以感到,他這時已經不抱什麼指望了。

     “我同他談了,”受審人叙述着當時的情況,“我說過,任何一種政權都是對人施加的暴力,将來總有一天會不存在任何政權,不論是恺撒的政權,還是别的什麼政權。

    人類将跨入真理和正義的王國,将不再需要任何政權。

    ” “往下說呀!” “我沒有再往下說什麼,”耶舒阿回答,“就忽然闖進來幾個人,不容分說把我綁了起來,關進了監獄。

    ” 書記官在羊皮紙上飛快地記錄着每一句話,盡量一個字也不遺漏。

    突然,彼拉多用痛苦的聲音喊起來: “世界上從來沒有、現在沒有、将來也永遠不會有比當今聖上提貝裡烏斯皇帝的政權更偉大,對人類來說更美好的政權!”他的語調越來越高。

     他不知為什麼十分厭惡地朝書記宮和衛隊看了一眼,繼續說: “恺撒的政權不是你這瘋子、罪犯可以說三道四的!”他随即高聲命令:“衛隊撤下去!”又轉身對書記官說:“因為關系到國家大事,我要和罪犯單獨談談。

    ” 衛隊舉起長矛,邁着整齊的步伐走下涼台,釘了鐵掌的皮底鞋的嘎嘎聲漸漸消失在花園裡。

    書記官也随即退了下去。

     涼台上變得十分甯靜,打破這甯靜的唯有音樂般的噴泉聲。

    彼拉多看得清清楚楚:池中央的噴嘴頂端出現一個水喇叭,它的周邊不斷擴大,漸漸垂下來,然後變成一條條水線落入池中。

     受審人首先開口了: “看來,我跟那個年輕的加略人的談話惹了禍。

    大人,我預感到他将遭到不幸,我為他惋惜。

    ” “依我看。

    ”總督奇怪地笑了笑說,“比起加略人猶大來,世上還有更值得你惋惜的人。

    這人的遭遇要比猶大慘得多呢!……總之,你是說,捕鼠太保馬克這個冷酷無情、執迷不悟的劊子手,那些隻為了你傳道就把你打成這個樣子的人,”總督指了指耶舒阿鼻青眼腫的臉,“以及糾合同夥打死四名士兵的強盜狄司馬斯和赫斯塔斯,最後還有那個卑鄙龌龊的告密者叛徒猶大,你說這些人都是善人?” “是的。

    ”耶舒阿答道。

     “你說将來還會建立起真理的王國?” “會建立的,總督大人。

    ”耶舒阿信心十足地回答。

     “它永遠不會建立!”彼拉多突然高聲大叫,吓得耶舒阿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許多年前,在女兒谷戰役中,彼拉多就是用這樣的聲音向屬下的騎兵發布命令的:“砍他們!殺他們!巨人捕鼠太保被敵人包圍啦!”他的嗓子也就是那時喊破的。

    而此刻他為了讓花園裡的人都聽到,更進一步提高嗓門喊道:“罪犯!罪犯!罪犯!” 然後他又壓低聲音問耶舒阿: “拿撒勒人耶舒阿,你信什麼神嗎?” “神隻有一位,”耶舒阿說,“我信上帝。

    ” “那就禱告你的上帝吧!好好禱告!不過,”彼拉多的聲音變得有氣無力了,“禱告也無濟于事了。

    你有沒有妻子?”彼拉多忽然又用憂傷的語氣問道,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沒有,我孤身一人。

    ” “這個城市多麼可憎啊!”總督蓦地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起來。

    他像怕冷似地聳了聳肩膀,又把兩手搓了搓,好像在洗手①。

    這才對耶舒阿說:“真的,假如在你遇見加略人猶大之前人們把你殺了,那反倒好些。

    ” ①據《福音書》,彼拉多處死耶稣後“拿水在衆人面前洗手,說:流這義人的血,罪不在我,你們承當吧”。

     “你把我放了吧,大人,”受審人出人意外地提出了這樣的請求,從他的聲音中可以聽出他很不安,“我看,他們想要殺死我。

    ” 彼拉多的臉為一陣痙攣所扭曲,他用兩隻布滿血絲的紅腫眼睛盯着耶舒阿說: “不幸的人,你以為羅馬派來的總督會釋放一個說過你剛才那些話的人嗎?啊,諸神啊,諸位神明!也許你還以為我會願意站到你的位置上去?我可不這麼想!所以,你聽着:從現在起,假如你敢再張口說一個字,假如你敢再同誰講一句話,我絕不饒你!再重複一遍:絕不饒你!” “大人……” “住口!”彼拉多大聲喊叫,他瘋狂的目光正盯着一隻又飛進涼台的小燕子。

    “來人啊!”彼拉多又喊了一聲。

     書記宮和衛隊立即各就各位。

    總督宣布:核準地方全公會會議對罪犯拿撒勒人耶舒阿的死刑判決。

    書記官立即把彼拉多的話記錄在案。

     捕鼠太保馬克随即來到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