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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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

    ” “我真的把錢借出去了。

    ” “真把錢借出去了?” “是啊,我在這兒怎麼攢也攢不到錢,才去那家的。

    不過,我也不想長期幹這一行。

    我打算來年無論如何也要去東京學梳頭。

    我想多賺一點錢,借給工人們。

    ” “哦,真沒想到啊。

    那就是說,借你的錢再來買你喽。

    而且這錢還帶利息呢。

    ” “可是,許多人都不還給我,我才來求你阿泷拜托監工的呀。

    讓他叫他們把錢還給我,或者從他們的工錢裡扣除……” “什麼,你胡說些什麼?真是本性難移啊。

    ” 阿泷說着從曬台下到房間,砰地把拉窗關上,揚聲大笑起來。

    阿隴好久沒有這樣大聲笑過了。

     的确,阿泷好久沒有這樣大聲笑過了。

    阿泷這個時候高聲大笑,是因為她睡眠太少了。

    每天晚上,她都要光着冰涼的腳丫,從廂房通過長廊,回到女傭的房間。

    白天裡,眼睛布滿血絲,還得忙不疊地幹活,簡直像一頭兇猛的野獸。

     就是通過走廊靜靜地走回來,她也不能悄悄地把她們的房門打開。

     “阿泷。

    ”阿雪嬌聲嬌氣地喊了一聲。

    阿泷吃了一驚,呆若木雞了。

     “阿泷。

    ” 阿泷一聲不吭,脫下罩在浴衣上的和服短外褂。

     “阿泷,大家都睡着了。

    我把你的鋪蓋暖熱了。

    剛才給你留的魚湯都涼啦。

    ” “是嗎,謝謝。

    ”阿泷說着突然把冰涼的手伸到阿雪的胸口 “你很寂寞吧?” 像這樣的夜晚持續了一段時間,阿雪終于在倉吉的房間裡,被旅館老闆娘搖醒了。

     她吃了一驚,慌忙站起來,然後又端端正正地坐下,很有禮貌地雙手着地施了一個禮,一邊說:“實在對不起,”一邊搓揉着眼睛,跑回她們自己的房間。

     “來,”阿泷從睡鋪上坐起身來,把阿雪摟在懷裡。

    “阿雪,你應該放聰明點,不是嗎?……從前我想方設法保護你,讓你有朝一日憑着‘它’發迹,沒想到竟讓倉吉這個畜生……阿雪,你要是迷上倉吉這号男人可就糟喽。

    你得趕緊另找一個,管他是誰。

    真的,倘使被一個人迷住,那是女人的失敗啊。

    要是輸給那号男人,就完蛋了……不,我沒有什麼後悔的,……無所謂?啊,無所謂?要是無所謂倒也好。

    阿雪,如果你不趕緊另找一個,可就要吃大虧呀。

    ” 但是,第二天倉吉被解雇了。

    阿雪還是跟着他走了。

     時過半月,阿雪不知從什麼地方給阿泷寄來了一封信,信中寫道 ……啊,令人懷念的山村溫泉啊!如今我流落在令人悲愁的他鄉,昨日奔東今日走西…… 這些動人的詞句,無疑是她在溫泉旅館時從說書雜志上背下來的。

     後來,山村裡風傳她被那個男子拉着四處流浪,最後被賣掉了。

    不過這畢竟是傳聞。

     第三章冬至 一 在月色之下,水車上的冰柱閃着寒光。

    馬蹄踏在冰凍的橋闆上,發出金屬般的響聲。

    重巒疊嶂的黑魆魆的輪廓,恍如一把把利劍。

    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夜。

     公共馬車裡隻坐着阿笑一個人。

    她用白圍巾緊緊圍住雙頰,兩手揣在懷裡,把臉龐埋在長袖裡.蜷縮在車廂的一個角落裡,腦袋深深地耷拉着。

     從停車場到這個溫泉村,足有四裡地。

    因為阿笑乘的是七點的火車,公共汽車和馬車已經沒有其他乘客。

    末班馬車抵達時,長時間泡在溫泉裡渾身都泡紅了的村民正打着燈籠從山澗登上山來。

    縱然是月夜,樹蔭卻是黑沉沉的。

    沿街家家戶戶都關上門了。

     ……阿笑從馬車裡一跳出來,就馬上瑟縮着脖頸,一溜煙跑進山茶林裡,通過濃密的樹蔭,向竹林奔去。

    然後從懷裡掏出一瓶酒,嘴對瓶口喝了起來。

    她高興得“啊”地喘了一口粗氣,然後把腳深深地縮進衣服的下擺,把圍巾重新圍好。

    用兩隻長袖捂着臉面,一下子趴倒,躺了下來。

     阿笑知道,在冬日的竹林子裡,隻要躺在厚厚的枯竹葉上,就會感到暖融融的。

    她身上雖然裹了兩件人造絲長襯衣,卻沒有穿大衣。

     等了不到二十分鐘,就聽見男人的腳步聲。

     “喂,真叫人吃驚啊,你睡着了?” 那漢子邊說邊彎下腰來,阿笑使勁把他的手從自己的肩膀上直拽到自己的胸脯上。

    男人躺了下來。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地翻滾起來。

     “啊,實在太高興了。

    多麼想見你啊。

    翻來滾去也就弄暖和了。

    ” “誰都沒看見你吧?” “你猜對了。

    我從前五站的停車場下車,然後乘了兩個小時馬車。

    真是自作多情啊……”她說着脫下布襪子,把赤腳落在灑滿月光的地上。

    “瞧,都通紅了。

    ” 于是,她把雙腳沉甸甸地擱在男人的膝上,揉起通紅的腳趾來。

     “就像冰凍的紅辣椒嘛。

    ” 男人攥住她的腳趾……那腳趾宛如冰冷的蛞蝓,潮乎乎地粘在他的掌心裡。

    阿笑的肌膚白得近似白蝸牛肉。

    她把腳趾全交給了男人之後,就活像一塊厚脂肪,無拘無束地倒在男人身上。

     “咱們到村裡的溫泉去暖和暖和吧。

    ” “不嘛。

    人家像一團火從老遠趕來,你也該像—團火對待人家才是呀。

    ”她待男人轉過身來,就用雙手猛推男人的胸口,傲慢地挺起胸脯說:“我說不行嘛。

    我可不是白來的啊!……再說,又花火車費又花馬車費的。

    ” “錢,我來給。

    我随時都可以給嘛。

    ” “不行。

    得先給,不然就不真給你當女人。

    ” 男人突然聽到溪流的潺潺聲,感到一陣冷飕飕的。

     阿笑從鎮上來,不是來會情人,而是來做買賣的。

     村裡的女招待中,惟獨阿笑特别有傷風化——這是村裡有權勢的人早已有的一緻看法。

    派出所的警察忠實地秉承了他們的旨意,多次勒令她離開這個村莊。

    事情發生在一個月之前,他們在宴席上為自己兒子不端的行為,氣憤到了極點。

    結果,她被警察送到鎮上去了。

    因為阿笑這個天生的女招待,比娼婦還要放蕩。

     然而隻要阿笑的戀人給她寄一張明信片,她就會立刻趕到戀人身邊。

    她又坐火車又乘馬車,還得避人耳目,躲在黑暗的竹林子裡……盡管如此,她還是想要這筆“長途跋涉”的錢。

    也許她這樣做不是為了錢,而是有一股難以想象的熱情,驅使她跑十裡夜路前來賣身吧。

    就如同傳說中的一個女郎遨遊大海去跟情人幽會一樣…… 當然,阿笑即使到了鎮上,也是呆在供大兵留宿的旅館裡。

    她那張白淨的扁臉,像是迷迷蒙蒙地睡着了,她無憂無慮,并不覺得自己過着經常更換地方的生活。

    隻要有男人,她在哪兒都開心——她就是這樣安詳地隻顧往頭發上抹油,似乎不曾想過要好好梳理它。

     現在她頭上沾滿了竹葉子,她也不想去把它拂掉。

     漢子邊走邊撣去落在阿笑和服上的一片片竹葉。

    下到了山澗,他們沿着河灘上的踏腳石,去偷洗溫泉旅館的溫泉。

     阿泷獨自坐在澡塘邊上,她一見阿笑,就用濕手巾擦了擦眼睛,沖着那男人說: “喂,昨晚鄰村的阿清死了,你知道嗎?” “聽說了……還以為你們早巳睡了呢。

    沒打聲招呼就來洗你們的溫泉。

    ”漢子不好意思似的解開了腰帶。

     “今晚是為阿清守靈呀。

    男人都是窩囊廢,沒有一個人來,實在欺人太甚了。

    ” “自己在她生前受過她的照顧,因此就可以公開露面嗎?這是不可想象的,雖然暗地裡都很可憐她。

    ” “着實可憐啊。

    就說你吧,不也參加過斷送阿清的性命嗎?” “建築工人不來就好了。

    因為阿清在村子裡常常照拂孩子,人們也會憐恤她的。

    ” “算了,瞧這守靈冷冷清清的……再說,阿清的鬼魂怎麼不在竹林子裡遊蕩呢?你聽着,不許那幫人進我們的澡塘來。

    我們的溫泉可不是洗髒身子的地方!” 但是,阿笑從臉面到Rx房都染上了紅潮,她悶聲不響地低下頭,邁開那雙柔軟得像鮮面筋的腳,踏着台階下到澡塘裡去了。

     二 阿清也是飯館的女招待,阿笑則是女招待中的“樣闆”。

    從這個意義考慮,可以說阿清是被阿笑殺害的吧。

     阿清年方十六七,就淪落到這深山裡來。

    不久被弄壞了身子,就選定這個山村作為葬身之地。

    男人們摟住這個輕生的姑娘,如同擁抱着一個蒼白的幻影。

    盡管如此,她還經常遭到蹂躏。

    她一有空閑,就跟村裡的幼兒戲耍作樂。

     成批築路工人來到這裡,自從聽見爆破岩石的轟鳴聲,她便清楚地預感到:“路一旦修好,自己也就完了。

    ” 果然,路修好不到五天,阿清就卧床不起了。

    藝妓館的一個四歲的女孩和一個吃奶的嬰兒,總纏在她的枕邊,這才使她沒被攆出去。

    但是,這個村裡所有的女招待從老闆那兒聽到的“瞧人家阿笑”這句話,也常常在她的睡鋪邊上旋蕩。

    而且這個睡鋪就在腌菜小房旁邊那間僅兩鋪席寬的屋子裡。

    然而,為了接客,有時這樣的小房間,也會派上用場。

     阿清勉強支起身子,下決心自殺了。

    不,“下決心自殺”這句話在她腦子裡的回響并不那麼強烈,實際上,她是絕望了。

    從結果來看,她接待築路工人本身就是一種自殺。

     她的夥伴——孩子們還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死同築路工人有什麼關系。

     阿清的去世也罷,受阿泷侮辱也罷,阿笑都佯裝無所謂。

    她從溫泉裡出來,若無其事地對那漢子說: “再見。

    噢,下次什麼時候召我呢?” “别開玩笑,說什麼再見,深更半夜彌還要到哪兒去呢?” “回去呗。

    天亮以前,總能走到停車場吧。

    ” “有四裡地呐,況且又是山路。

    ” “不要緊的。

    對我來說,黑夜和男人都是好的,沒什麼可怕。

    我不會讓你送我的。

    再見!”她說着随随便便地把雙手揣在懷裡,就揚長而去。

     “喂,得了,别太冷漠無情啦。

    天亮後再走吧。

    ” “要是讓人家瞧見怎麼辦?” 她說着頭也不回,踏上連月光都仿佛凍結了似的馬路走了。

     漢子茫然伫立在那裡。

     然而,阿笑看不見漢子的時候,就又小跑着折了回來,躲在沿溪谷的村莊溫泉後面。

    心想:說不定自己熟悉的漢子還會來洗溫泉呐。

    她蜷縮着身子等待着。

     麥苗呈現一片斑白的顔色。

    山峰上空明亮起來,候鳥不知為什麼不願在竹林中停留,從下遊飛向遠方去了。

    第二個漢子踩滅了竹林中的簧火,忽然蹲了下來,說: “喂,有人來了。

    ” 曲肱為枕的阿笑聽他這麼一說,立即坐了起來。

     “啊,我明白了,是給阿清送葬的。

    ” “輕點聲。

    ” 送葬人爬上了梯田,朝竹林子這邊走過來。

    阿笑平平穩穩地趴在地上,用雙手托着那張扁平的臉龐,笑眯眯地凝望着這般情景。

     名義上是送葬,其實隻有兩個男人拾着一口用漂白布覆蓋的棺材。

    估計這兩人是藝妓館老闆和賬房先生。

    棺材上放着兩把鐵鍬……興許是葬禮的裝飾吧。

    這個村莊是實行土葬的。

     可是,孩子們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她疼愛過的村裡的孩子們,排成長長的行列跟在靈柩後面,直送到山上的墓地……這種幻想,難道不是阿清生前的願望,又是阿清死的樂趣嗎? 可是此時此刻,孩子們都還在睡夢中哩。

     阿清的棺木被擡到竹林子旁邊,然後再擡到山上的墓地去。

     “太殘酷了。

    ” “是啊。

    ” “看樣子是想趁天亮以前悄悄地把她埋葬掉哩。

    ” “我也得趁天未明就回去。

    現在走,半路上還能趕上頭班馬車呢。

    ” “喂,撣撣身上的竹葉子。

    ” “再見。

    下次你也寫張明信片來喚我啊!” 她撿起酒瓶子,使勁地扔了出去。

    酒瓶子撞在前面的竹竿上,玻璃碎片撤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