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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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等作品中表現得格外明顯。

    他也關注什麼是真正的人,并與赝品的人、人造的人作比較,如他在《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中表達的。

    迪克是美國最早一批使科幻嚴肅起來的作家之一,他賦予科幻以複雜的文學性、心理深度以及社會警示意義。

     迪克拼命碼字的歲月,西方科幻迎來了它的黃金時代,彼時有阿西莫夫、克拉克、海因萊因這些大師叱咤風雲。

    特别是迪克的創作高峰期,即六十年代,那正是西方科技文明創造出的嶄新輝煌的時代。

    人進入太空,登上月球,探測金星和火星,發現類星體、脈沖星和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弱電統一理論提出,混沌理論提出,摩爾定律提出,制成第一台激光器,售出第一批工業用機器人,BASIC語言發明,英特爾公司成立,第一個體内起搏器問世,生态意識覺醒&hellip&hellip人類張揚着開拓宇宙邊疆和潛入原子内部的雄心勃勃。

    1970年,按1958年的美元計算,美國人均國民生産總值達到三千五百美元,是一個世紀前的六倍多。

    好一個偉大而光榮的時代。

    這些也在主流的科幻小說中得以集中反映。

     但迪克卻不那麼主流。

    他仿佛對這一切成就感到迷惑而不解。

    他的筆下是一個衰敗的西方世界,是文明的深深沒落,是科技的重重淪陷,是人類的異化和商業化,是整個宇宙的碎片化和假象化。

    他狀寫的是美國夢的破滅,他似乎早已在預言&ldquo9·11&rdquo事件或者攻占華爾街。

    迪克的幾乎每一部小說,都在批判他所在的這個社會,在唱反調,噴射出憤怒和失望。

    用奧爾迪斯的話來說,&ldquo迪克的大部分作品,就是一張充滿詛咒的羅網&rdquo。

    而達科·蘇恩文則評價說,&ldquo迪克感到不斷萎縮的(被遺棄荒廢的)世界裡充滿了痛苦,所有的人也逐漸失去了方向。

    &rdquo雖然愛與關懷等倫理道德一直是迪克小說的核心,但這些作品卻常常以死亡來收尾。

    在他的小說中,我們看見了一個有問題的、混亂的人生和時代,一個動蕩不安的多事之秋,人們想要用神來救贖,卻不可得。

    這種東西,跟同時期的垮掉的一代或者嬉皮士倒是如出一轍。

    迪克與凱魯亞克和金斯堡倒有些像是同道。

     這背後或許有一種社會情緒。

    在整個六七十年代,越戰的泥潭,美蘇冷戰的危機,核武器毀滅地球的恐懼,人類企圖統治自然的野心,環境遭到破壞,倫敦毒霧,蕾切爾·卡森的《寂靜的春天》出版,都讓人騷動不安,不知所措,神經撕裂。

    然而或許更多的,還是來自迪克個人生命的投影,來自他那顆敏感而郁結的内心,來自他與自己身體與心理的搏鬥和掙紮。

    因此,他所有的書,歸根結底,寫的還是他本人,同時也書寫着他身邊真實的人們。

    他作品中的主角通常是小人物,他狀寫了他生命中認識的人,把他們放到極端的科幻場景中,讓他們在一個美國夢成為主旋律的時代,充滿驚恐和憂慮,無法共享出彩的人生,卻又在内心深處不放棄夢想。

    迪克對他們的命運滿懷同情。

    他的小說,總是把大觀念與渺小的人類個體相結合。

    正是這個,使得他那些灰暗疲乏、郁郁寡歡的作品充滿人性的力量,并與橫隔了偌大太平洋和漫長曆史間隔的我心心相印。

     迪克寫的不是一般的科幻小說。

    他是邊界的破壞者,作出了許多十分特别而詭異的科幻設定,涉及了非機械論的新世界觀,那是相對論、量子論開始的後現代,并與混沌理論、熱力學第二定律、複雜性理論和虛拟現實混同。

    迪克的技術思想至今仍閃閃發光,并由科學延及人文,因此具有了長遠的生命力。

     因為這些原因,我是越來越喜歡他了,他甚至成了我最喜歡的作家之一,不僅僅是喜歡,而且迷戀。

     迪克的《高城堡裡的人》,被很多評論家稱作他最好的小說。

    這部書似乎不如迪克其他科幻,比如《尤比克》那樣瘋狂,而是采用了較為冷靜的現實主義叙事方式,倒有些像他那些難以發表的主流小說。

    《高城堡裡的人》寫的是1962年,也就是該書出版當年的美國。

    這也是迪克的第一部被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小說,并在1963年獲得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獎。

     在這部經典的小說中,德意日軸心國赢得了二戰,美國被肢解成三部分。

    東部歸德國治理,中部算作非武裝的自治區,西部到太平洋沿岸由日本管理。

    整個世界都被德日這兩個超級大國分割,亞洲歸日本管,歐洲和非洲歸德國管。

    兩個國家既有合作也有矛盾。

    故事開始時,希特勒已經瘋了,而總理鮑曼快死,德國内部爆發了權力之争。

     迪克似乎暗示了一個不好的未來。

    1961年,肯尼迪總統提出把人送上月球,大長美國的志氣。

    1962年《高城堡裡的人》出版。

    小說中,美國已全面失敗,納粹德國建立了月球和火星殖民地。

    世界被控制在一種新的集權下。

    這也許喻示了冷戰的繼續。

    在迪克看來,這種可怕的集權更主要來自德國人,而東方的日本則溫和一些。

    迪克或許暗示,如果由日本人來統治世界,可能會好一些。

    這常被批評為迪克犯下了政治錯誤。

    但他要講的,或許是西方文明的失敗,而東方大概可以給出一條出路。

     迪克表達了對法西斯主義的厭惡。

    他筆下的世界,到處是秘密警察。

    納粹是邪惡的。

    血腥和黑暗處處都是。

    而普通人的命運是不确定的,是壓抑的。

    他們每天過着提心吊膽的日子。

    書中的大部分篇幅,就是講這些普通男女的生活。

    《高城堡裡的人》讀來有些像是奧威爾的《一九八四》。

    這跟當時的不少美國科幻并不一樣。

    那些科幻關注的是飛船、星雲和外星人。

    事實上,《高城堡裡的人》是一本關于人和人的關系的小說,講人們之間的隔閡、猜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别人是誰,都在互相打量,講着暧昧的對話,陷入兩難的困境。

    即便是占領者&mdash&mdash德國人和日本人,也活得很累。

    這好像是一部存在主義的小說。

     好在,在一片黑暗的統治中,出現了《易經》。

    無奈的像蟲子一般活着的人們,從爻辭和卦辭中尋找答案。

    這是小說的一個核心所在。

    它與西方的機械宇宙不一樣,被認為是對抗法西斯主義哲學的東方思想,也是人們尋找救贖的希望。

    它以乎為不确定的世界帶來了新的确定性。

    算命,即給出了某種确定的結論。

    正是通過《易經》,人們發現了另外一個世界。

    它與我們的世界是平行的,是一個更美好的世界,是一個夢想成真的烏托邦。

    在那兒,德國和日本被同盟國擊敗了。

    高城堡裡的人寫了一本小說《蝗蟲成災》,記載了他根據《易經》推斷出的那個世界的故事。

    這成了一本禁書,遭德日封殺,但在地下流傳,人人争讀,甚至德國人和日本人也對它着迷。

    這是一本書中之書。

    後來的金·斯坦利·羅賓遜的《蠻荒海岸》也許是受了這個的影響。

    迪克借《蝗蟲之災》告訴讀者,虛構的才是真實的,而我們天天生活的&ldquo現實世界&rdquo,則是虛假的。

    然而,仔細看,虛構的也不是真實的。

    的确,在《蝗蟲成災》中,同盟國勝利了,德意日失敗了,但它并不是我們今天看到的那場二戰,很多細節已經不一樣了。

    戰後的世界也與現實中的不同,比如那段關于五六十年代中國的描寫,很像1978年後的中國。

    蘇聯被拆分,美國實現了民主,而英國變成了集權國家,邱吉爾獨裁當政到九十多歲,最後英美大戰,美國失敗。

    那麼,究竟什麼才是真實的呢?沒有答案。

    這反映了迪克的世界觀,因為在他看來,一切都是不确定的。

    因此,在這本書中,他讓那些爻辭和卦辭彼此矛盾,《易經》最終給出的,是一幅幅無法确認的多重宇宙圖像。

    在這裡,迪克把東方古典文化與現代物理學相融,陰和陽的兩個世界,但這個世界之上,是混沌,是無。

    即便書中的那些細節也是如此,真的文物,假的文物,難以區分。

    這同時也是在暗示,世界最終是要走向混亂的。

    這是熵增不可挽回的結局。

    納粹帝國或美利堅帝國都是如此。

    所以,看似能确定地算出未來命運的《易經》,又把人引向了更大的不确定。

     像迪克的其他書一樣,《高城堡裡的人》是一部深刻關注人、悲憫人的小說。

    它通過《易經》描述的&ldquo道&rdquo,把每個人、每件事像雲圖那樣聯系了起來,萬事萬物沒有分離和差别。

    迪克給予他筆下的人物以同等的悲憫,不管他是壞人還是好人。

     這也同樣是一部哲學小說。

    《易經》在整本書中,是一個超越性的、形而上的存在,正像尤比克一樣。

    它是一個終級的、上帝似的命題。

    迪克的小說往往就是這樣。

    書中的《易經》,既來自東方,但實際上跟中國又已經沒有什麼關系,而是普世性的。

    由此,迪克再度由政治學、經濟學和物理學的領域,進入他熱愛的本體論範疇。

     迪克的這部書也是或然曆史的一個典範,可能是此種類型科幻中最著名的一部。

    它想說的是:假如這樣,又會怎樣?讓人瘋狂地去思考,去假設。

    如果同盟國敗了,會是怎樣?如果我們都生活在蓋世太保的陰影下,生活要如何過?迪克對所有的人都寄予同情,包括日本人,甚至那個蓋世太保的殺手。

    迪克的價值,在于他總是給出一個可以與我們現在的世界相比較的世界。

    這裡有循環的世界和世界觀。

    而它又是通過變易和不易的思想來搭建的。

    這是一切的歸宿。

     跟《尤比克》和其他許多小說一樣,這本書描寫了大量的商業活動。

    德國和日本法西斯的活動,最終也歸于商業,美國式的商業。

    商業的侵略性不等于軍國主義,卻更厲害,最終像黑洞吞噬一切。

    迪克描寫的,大概正是他死後多年,今天為我們熟悉的這個由資本主義的金錢統治一切的時代。

    世界是由一些超級公司主宰的。

    迪克在1962年說,咱們走着瞧吧。

     女主人公朱莉安娜是讓人感到了希望的一個人,她殺掉了自己的蓋世太保情人,并與高城堡裡的人最後見了面,那一番對話,含義深刻。

    但朱莉安娜是失望的,雖然她獲得了對現實的新的領悟。

    因此,現實的真相究竟如何,最後,迪克也沒有給出一個确定的答案,而是将人引向更深刻的神秘和未知,讓人回味無窮。

    如書中的喬所說,&ldquo沒有什麼是真實的和确定的。

    &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