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劫紀略

關燈
序 餘與野鶴丁先生同裡,比鄰居,以晚輩交先生,受知先生最深,來往燕都,千裡外郵筒相問也。

    讀其《逍遙》、《落葉》諸詩,老厚蒼奇,談黃初而上哉!丙申歸自容城,以《出劫紀略》命序于餘,始爽然自失,悔知先生之淺也.先生為侍禦公少于,性孝友,多大節。

    弱冠而孤,南走吳會,從董玄宰、陳古白遊,居三年歸。

    試屢獲售而數奇不偶。

    王午亂,邑中士紳狃于處堂,先生毅然攜老母、孤侄由山中入海。

    城破日,以局外獨全。

    明年三月,遭鼎湖變,溯海而南,談兵幕府,有赧燕支封狼居胥意。

    一時諸藩鎮驕恣無節制,知其将敗,棄之歸。

    奉太夫人、育孤侄,收先人之業于兵火播遷之後,百不失一。

    先生可不謂賢豪間者耶?吾觀古今劫數,率在才人文士耳。

    以彼倜傥自好,毫素所托。

    洩鬼神之秘,與造化争權,造物亦伺而擁焉。

    往往蹇其遇合。

    浮沉而困頓之。

    故屈子之劫,在君臣;馬遷之劫,在朋友;元亮、少陵之劫,在時代亂離。

    大抵才愈高困之愈切,名益盛忌之益深,求其蟬蛻塵埃之表,斯亦鮮矣!先生奇情至性,履虎尾而不陘,達其詫僚牢騷之氣,玩世而肆志,究能承先啟後,全骨肉于一線,不至式微,尤文人才士所難耳。

    蓋能入劫斯能超劫,排難解紛用世而不為世用,千古唯魯連一人而已。

    豈天下士必産于齊欤?其變幻離奇,餘烏足知之。

    雖然,餘亦先生之桓譚哉! 丙申仲夏同社晚學李澄中右蘇氏拜題 小叙 古今治亂之際,興墜之端,可勝歎哉?然而,與亂俱徂,塵飛煙滅者,強半名人也,強半才人也.名不必壽,才不必福。

    人或知之,而亦有擅天才、享盛名、曆奇難而不死,克振昔人之業者,得喪之故,豈人意可及哉!予觀野鶴先生《出劫紀略》,而先生生平讀書學古,豪傑自命,亦既悠然可見其為人。

    若是者,讵非因材栽薦,陰骘自天,芝草醴泉,歸德厥祖?然又有同德殊天,一祖之胤,一父之子,榮瘁異狀,如花放滿林,開落攸分,苗種彌畦,秀實明辦,其故何也?吾與野鶴先生同官金容,親見其為人,觀其詩古文辭,得其承先示後矯矯不夷流俗,抑抑焉有以自下者。

    曰:信乎,人顧自命何如爾! 石城杜弟施化遠元引題 山居志明天啟甲子至辛未 餘未成童時,常随先柱史遊于九仙山别墅。

    往來林壑,欣然有得,固天性然也。

    甫十歲而見背。

    時從師偕弟讀書石室之側,或三四月一返舍,率以為常。

    然遺産甚薄,與弟耀心茕茕無依,歲終多不給。

    久厭城市,又苦九仙山遠,載糧為艱,因得城南橡槚溝一邱,甚幽,遂購築焉。

    少年狂率,與俗多忤,每不合于衆。

    入深谷,憩流泉,蔭林木,聽鳥音而始解。

    或載酒冒雨雪随所适,靜坐終日。

    使奴仆種橡栗、松竹以自娛,數年而山之園圃粗就.因辟兩山之間,築舍三楹,依溪作垣,引泉為圃,中架小閣,書藏千餘卷。

    至丁卯秋,遂移家居之。

    計數年,青李來禽,已開花結實,松竹成林,橡栗連山矣。

    戊辰之冬,築舍五楹,曰“煮石草堂”,取唐人“歸來煮白石”之句。

    是年,有友五人來山中結社。

     長男玉章學亦成.庚午,心弟以《春秋》舉于鄉,餘仍碌碌,入山之志愈堅。

    歲時伏臘,或入城谒先祠,非有大故吊賀不行于裡,因得修《天史》一書。

    壬申至癸酉,與玉章專改時藝。

    玉章歲試第一,至秋中副車。

    被落時,父子相視,山靈無色。

    甲戌至丙子,居山藏修者近六年。

    性與山習,稽古多暇。

    或山花映谷,溪雪流澌,載酒詠詩,呼朋命駕。

    時四方無事,夜不閉戶,常于三更夜讀後,月上雪晴,遊于峰頂,燎薪達旦,樂而忘曙。

    奴仆欣欣,各自得也。

    溪之東有怪石半半畝,橫,下為潭,其上有舊草庵,祀大士,野氓祝賽時集。

    有九華老僧曰“明空”者,以苦行卓錫,遊而樂之。

    又有新城俞五秀才,祝發歸釋,曰“心宗”。

    兩上人皆深于莊老,因邀而偕隐。

    芟茆築屋數十楹,土之民鹹來同事。

    草創禅林有時,鐘磬發于林際.是歲為崇祯十三年,大饑,有五色天花偏生林谷間,因得飯僧及饑民百餘家。

    己卯,遼事不支。

    東兵破濟南,知天時将變,壯心久冷,南遊将蔔居金陵,以老母重土不能遷。

    至辛巳,長男王章不祿矣。

    入山撫樹,無非慘怛。

    回想山居十載,晦明雨雪,都成夢境,無複濠梁之趣。

    壬午,入京遊太學,移家歸城。

    是年冬,乃有屠城之變。

    山林化為盜薮,浮海餘生,流離南北,藏書散失,雲封苔卧,而主人為逋客矣。

     峪園記 諸邑城南,多佳山水。

    去城五十裡,山益深。

    回巒層折,為常山。

    馬耳餘峰,連亘不斷,至九仙而入海。

    茲山實門戶也。

    按:兩山夾谷曰“峪”。

    餘園在兩山之間,土地開曠。

    有溪自西南來,繞山而北,彙為曲潭。

    方石高下,淳泓相注,懸崖淺渚,槲葉汀蒲,互相映發。

    每于春夏之交,白鳥黃鹂,千百出兩山雲霧間.借山為垣,不别立園圃。

    沿溪以柏為牆,竹桧間之。

    兩山相去,橫可四百步,通計三十畝。

    因以為西麓作宅,而居宅之外皆園也。

    南為菜圃,鑿井調畦,菘韭之外,間植桃李,短牆護之。

    牆外植銀杏三十株,胡桃、山栗不拘數。

    使各為區,不相亂也。

    東有門,額曰“日涉沼柏”。

    徑曲行人竹林,得屋三楹,左右各植芍藥、牡丹百餘本,雜花綴之。

    南出一小門,得長松二十六株,蟠如虬龍。

    軒楹高敞可憩,石幾、石磴倚松而置,皆足嘯飲。

    東過溪,橫石半畝,凹折方棱,與崖石相倚。

    山花野茑,雜垂入澗。

    兩崖出山數武。

    登山趾,植以松。

    修棧路而上,逶迤入小澗,兩崖叢生映山紅、杜鵑花有丈餘者。

    每三月攜酒賞之。

    過山之北,為明空所建之禅林在焉。

    鐘磬時發,樵歌互唱,日落岚光,煙霭出沒。

    嶺上眺東海如鏡,五朵九仙如芙蓉曆曆在半天雲。

    山四圍無鄰,重崖複嶺,深可十裡。

    外方出别徑,凡童稚、牛羊、柴門、鵝鴨,實自為一區。

    故十年山居,清樂自足,安知桃源忽為晉魏!計甲子至今三十年,松可數千株,竹已數畝,銀杏、胡桃、山栗每年食不勝用。

    唯桃李梅杏漸老,因出山十年無新種者。

    柏桧成圍,陰森塞徑矣。

    嗟嗟!平泉、金谷、蘭亭、辋川尚不能久,況于一邱何有哉?或後之化為蓬蒿瓦礫不可知,姑記之以代臨遊。

     山鬼談 明崇祯壬申,餘既山居久,觀史之餘,偶感人事,欲有所懲,因集十史惡報.分為十案,名曰《天史》。

    書成藏笥中,不敢以示人。

    是年,登州孔兵叛,圍萊不下。

    集壯士羅弓矢于庭,為自守計。

    至夜有玄蝶如鳥自林外來,過庭而嘯。

    中庭有石擲于庭,詢然不絕,乃知為異。

    明日禱于天,夜宿齋中,燃燈倚劍而候。

    偶出戶返,則見片紙濡墨于幾,大書四字曰:“為善讀書”。

    字遒勁如鸾筆。

    時衆心洶洶,予恐駭衆,因再禱曰:“予居山慕仙久矣!死生有命,即鬼狐不汝懼也。

    請面交,餘将師之。

    ”即有黃冠、青袍、白面、修髯一羽衣者,立于庭外,呼童子曰“阿勝”者,語之曰:“予張青霞也。

    慕子主人道行久,欲訂交,故來試之。

    夜見恐以邪疑,明日呼汝入吾洞。

    ”遂去,不複見。

    童子勝方十三歲。

     非妄言者。

    時有同學諸生臧白玉、長兒玉章皆錯愕。

    子強慰之曰:“安知非福?”命壯士各解散,是夜寂然。

    明晨,一白發老青衣向童子勝曰:“吾青霞書吏韋化棟也。

    今呼汝入洞,可随往。

    ”童子勝見之,諸人實不見,遂援筆為詩,附童子以往。

    潛遣善走獵戶一人尾其後。

    及勝随來使去,而此人反不見,但過溪登山渺無迹矣。

    甫二刻,童子勝返,細言所見。

    雲過東山裡許,有石崖一縫,其使引入,見誠如王者居。

    青霞冠玉垂裳,侍立皆美人、甲士,不敢仰視。

    見詩喜之,不複答。

    曰:“且自往,明午可期。

    ”明日,青衣複來,曰:“師至矣,當迎于溪上。

    ”乃同臧生、玉章偕往,無所見。

    童子勝實為屍,少頃,曰“至”,曰“揖”,即與揖。

    及門,曰“讓”,即與讓;曰“坐”,曰“拜”,即與拜。

    少焉,香氣自室中來,白雲縷縷。

    出于戶牖。

    時七月十八日正午也。

    因獻茶于室,請題作文,書題二道:願無伐善一節,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一句。

    餘見其勉以正,乃拜之。

    複出字“索《天史》觀”。

    餘大駭,不敢匿,乃獻副本。

    攜之去。

    拜送于門。

    後以為常。

    四九命題,多重墨體。

    時方尚楊伯祥稿,臧生用二語,即批曰:“不宜全用伯祥。

    ” 後自攜《天史》返餘,總批曰:“即此,可成仙成佛,不必再講野狐禅矣!”隔壁聯吟,分席勸酒于作文之夕,設酒果以待。

    又授予以符,焚之則至,書則異香數日不散。

    或有所請,則遺童子勝入洞,倏忽而返。

    山友王鐘仙者,能詩而豪,聞之大驚,過予宅為怪。

    因道其詳,不信。

    偕予至洞口,荒崖石裂,野水流澌而已,愈不信。

    少焉,澗之上流浮紅果、胡桃而出,如奉客然。

    先鐘賦一絕于紙未達,童子勝曰:“此石縫即其門,予來即大啟。

    ”試以紙探入,拈紙戲投其隙,不能盡,若有人抽者,而紙尾竟入,束束有聲。

    少頃,有一紙出,曰“即至”。

    衆大驚,未返舍,青霞已立草堂外矣。

    是夜,聯詩十餘首,鐘仙驚去。

    予因作四律為贈,詩經亂多失去。

    一律曰:“天台藥裡武陵津,今古疑仙認未真。

    金玉樓台終似夢,漁樵族氏或非人。

    重來不識城中面,歸去難尋洞裡春。

    大道玄通憑幻化,靜觀原不涉聲塵。

    ”其二曰:“石破門開别有天,蒼苔啟處見人煙。

    雲堂尚許奚童叩,仙榻難容野客眠。

    鶴馭随風歸古洞,龍蟠封戶隔飛泉。

    肯将玄秘傳丹火,應識遼陽舊谪仙。

    ”是夜,隔壁分韻,大聞仙樂。

    不多許,但以琴、築、笙、笛各出一聲,示其非幻。